“你要尽早独立，当好拉头锄的。”这是老妈留给我最好的遗产。

老妈六年前去世，享年101岁，那年我76岁。我经常极其自豪地告诉别人：我喝了76年老妈熬的粥，吃她腌的黄瓜，桌上摆着她分给我的石榴，在我去乡下改造时吃过中秋节父母带给我们母子三人的四分之三糖饼……我是听着老妈的唠叨长大的。她一生中生了九个儿女，除去头大的我在医院出生外，其余六个女儿两个儿子都是在家由老娘婆子接生自然分娩的。爸和妈是同学，用老妈的话说：“我自由恋爱、晚婚晚育，就是没有计划生育。”妈管我叫大丫头，也命令我当班长，她不止一次嘱咐我：“你是拉头锄的，你是班长，你要把弟妹带好。”

老妈在26岁时生下了我，从此，在后红井胡同那狭小的一间东厢房里便开始了一对小知识分子三口一家的生活。隐约记得靠东边的用砖块码搭着木板的大炕，住着温馨的四口人，墙上挂着穿中山装的爸爸和穿浅色小褂黑裙子的妈妈。爸毕业后在东交民巷邮局工作，妈从天津回到北京结婚后给爸当助手和看孩子。曾记得，那间小屋里有许多回忆：爸一手抱着妹妹，一手打着拍子安慰劳累的妈妈，神情自若温柔地唱“叫我如何不想她……”爸用法语自豪地说着当时他正翻译的《漂亮朋友》的片段，他像一个演员时哭时笑，时男时女地表演，哄得妈妈忘记了劳累，当时我小，只是一个听众。

在这间小房的屋檐底下有一个用砖头搭的煤池子和一个铁皮炉子，屋里除去有炕，还有个桌子和一个大木凳，听妈说，全是从前门外旧货市场买来的。木凳是给我家带来财富和我成才的佐证。爸在木凳上翻译完一本书，我在木凳上完成小学一二年级作业，妈在木凳旁刺完一张张十字绣……当时，我在绒线胡同实验小学上学，学校要求特别严，入学要考试，只录取一百名，考试排名次要在过道里张贴，作业要干净整齐，而妈要求我这拉头锄的必需考前三名，必需在爸下班前写完作业。我写完作业就要看着两个妹妹，爸下班后吃饭，妈把我和妹妹赶到床上后，她在炕上做外活，爸在木凳上翻译书稿，长宽不到50厘米的木凳上放不下原文、译稿和字典，我们在爸翻译时要洗漱完，安静地在炕上看书。那时家里穷，我看的书差不多都是爸从邮局拿来的废报纸和从前门或西单旧书摊上买的旧书。

至今我清楚地记得：后来我们搬家到西皮市前府胡同61号旁门，就是当时的大陆银行后身。虽说是北房但那院南为上，南房高大前出廊后出厦，南北东西终年不见太阳，因为西安民巷高楼相排，我院只是不见日头的后身而已。这两间总共十多平方米的房里有一个贴墙的三节墙柜，一节装米面，一节装布，另一节装孩子们的衣物和被褥。家在房山县吉羊村的爷爷、奶奶、二叔、三叔、姑姑每年要找爸爸要三袋白面，青白蓝共三匹布，姥姥姥爷每月找妈要零花钱，因为大舅、老舅不挣钱，在这个双方父母都无依无靠的家庭，爸妈是凭着白手起家、勤劳节俭结婚生子并把我们培养成人的。

在我结婚时，城里已有了陪嫁的风俗，但我从家中带出去的只是婚前用过的洗漱用具、盖过的一床旧被子和好不容易凑布票买的一床新被。永远记得当时妈说的：“咱家这么多孩子，我只陪你5张毕业证书，下边的弟妹能念到什么程度我都供。”凭着这5张毕业证书，让我有了幼稚园时的快乐，让我在小学时打下扎实的基础，中学时广交朋友多见世面，高中时得名师指教，大学时得到严格的专业知识和饱览群书的机会，因此我在“八零后”仍给学生讲课，并过着健康、开朗、美满、幸福的生活。我已经享用和还在享受父母给我的最好的陪嫁。

在老妈百岁时，她一生养育的健在的8个儿女和家属，以及12个孙子孙女和重外孙，都到了她那仅有62平方米的小房庆贺。当时BVT9频道也去对她进行了采访。妈当时仍然语言流利，能独自安排儿女们给她的零用钱，能独自在家做开水、热饭、读报；自己洗脸、脚并洗小件衣物，腰上挂着门钥匙会去小公园聊天。她很会生活，会记自己节日，而更主要的是：因为她解放后没参加过正式工作，所以她没有退休金，爸爸死后只由我们姐弟给钱；她没有医保，因此一辈子没去过医院，可以说一辈子没吃过药、没坐过公交车、没去过饭店，过了一辈子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生活。但老妈虽穷却大方，虽儿女多但却有心计，儿女们从外面带回的吃的，她会留给比她更困难的老街坊。有一次，我无意中遇到卖蜂蜜麻花的，买5赠2，哪知，老妈只留下两个，却把五个分别送给5个街坊老太太，这5个老太太都是我的同龄，她就爱听人家叫她一声“大妈”。

如今，我看见有人嗓子有些发紧，咳嗽或是头疼脑热时就紧赶去医院打针输液，就想到老妈在我们小时把白菜头切下洗净在炉台烤熟让我们用小勺挖着吃；把萝卜切成片煮水让我们喝；把当时凭证购买的窄得可怜的两毛六一斤的带鱼吃完后在饼铛上烤黄再用饭碗在案板上压碎分给我们几个孩子吃……我感觉我妈就是个营养专家，她的孩子有时给她带来保健品，可她除了牛奶鸡蛋，好像其他保健品都没吃过。

如今，我看着脖子上挂着乘车证匆匆在早高峰挤上公交车只是为了去早市买菜的老人时，我感动于社会的优越，也替上班的年轻人心疼，从而使我想起我的从不坐车的老爸，每天4次往返于西交民巷到东交民巷，而我也从西交民巷到慕贞女中，吃不起学校的午饭，带着窝头披星戴月上中学时的情景，最后，老爸获得竞走银牌，我呢，至今仍健康地讲课。

翻过来也这样想：老妈一生没吃过药，她身体里少了多少“是药三分毒”的“毒”，老妈一生没去过饭馆，比我强，没做地沟油的受害者，嗨！反正她活了101岁，她的生活习惯是我继承下的最好的遗产，她的唠叨是我人生的准则，她的不依赖别人的精神是我在重阳节对她最好的怀念。

重阳时节，尤其怀念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