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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在故宫“缝补”时光,记录文物说的话并写给未来
2022-03-17 15:48:08
北京日报
记者:刘冕 白继开

一只葫芦形荷包上,孔雀纹精致艳丽,一针一线,是康熙朝某位匠人的“亲笔信”;一个明黄色的缂丝坐垫,看上去软软的,是雍正时期养心殿里的“暖心服务”;乾隆年少时住过的重华宫翠云馆里,槅扇上绣娘和画匠共绘一派春山花卉景象……故宫博物院文保科技部织绣文物修复室的工作台上,势位至尊化为人间烟火,在5位女文物修复师手中变得愈发温暖。

和古物相对,这里还有最时髦的科技——真空高压液态过滤吸尘器,配有不同口径的吸头;便携式显微镜可以将蛛丝马迹放大200倍,看透过往。贴在修复室门上的一张纸上标注着各种国标符号,箭头和字母,是文物修复师记录文物说的话。

古老工艺与现代科技,在经纬间交织。这个故宫唯一的全员女性、平均年龄不足40岁的团队,默默用针线为文物延寿,缝补时光。

故宫博物院文保科技部织绣组。

丝织品修复室在文保科技部最靠北的位置,白色的百叶窗将明媚的春光拦在室外。环顾屋内,几乎每一件文物都住在“大棚”里——有些是细木框支起薄膜,膜下放置盛有微潮脱脂棉的培养皿;有些是几张毛边纸虚盖着,四周用磁力块压住。

副研究馆员曲婷婷解释,丝织品娇嫩,怕光、怕干、怕剐、怕扯。文物从库房送入修复室后,需要进入一个相对稳定的温湿度环境中,实时用仪器监测状态。等它们真正适应环境后,才会暴露在空气中“疗伤”。

一只葫芦形的荷包刚刚顺利通过了“耐性测试”。其全称为“蓝色缎绣打籽绣金边孔雀纹葫芦式荷包”,“诞生”于康熙朝,距今已300多年,饱经岁月的丝线、布料色彩浓郁,但局部已出现脱线。曲婷婷戴着乳白色的薄手套,将“候诊”的荷包托在手心展示:“总体保存状况不错,但更细致的结论还要通过检查确定。”

手持便携式显微镜下,岁月有了形状——视野放大50倍,小米粒大小的白色珍珠上,有些蹭着黑点,“这是灰尘,需要后期除尘”;再拉大到100倍视角,一排“伪装米珠”现形,这是匠人用丝线盘成的结,“不是亲眼所见,谁能想到古人的技法这么精妙”;200倍视角下,一根金线露出了斑驳的马脚……

有了现代科技的加持,文物修复不再单纯依赖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手感,以及总带着些玄妙色彩的经验感觉。超细纤维和博物馆专业除尘设备、红外光谱测试、超景深三维视频显微系统……科学实验的专业名词渐渐也成了修复师们的口头禅。

馆员崔筝修复过一件湖色缎绣凤纹大卧单,“通俗说就是床盖”。它的正面是真丝缎面底,上面绣着凤凰花卉纹样,内衬是真丝平纹绸,四边缝缀着网穗。“长2.93米,宽2.56米。”崔筝伸开双臂比着,“特别大的一件文物。不过一直在养心殿体顺堂铺盖着展示,卧单的表面有灰,肉眼就能看出有些地方褪色了,有些部位还有串色现象。”

通过观察纤维的显微形貌和红外光谱测试,整件织物丝线和绣线大部分是蚕丝纤维,仅在缝合里外面时使用了棉线。实验室用高效液相色谱—质谱联用技术进行纤维染料检测后,结果显示黄色绣线的染料是酸性偶氮染料橙黄Ⅱ。“这类合成染料1880年后才传入中国,据此推测这件文物可能是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生产的。”

今天的修复师用智慧和技术,邀请往昔发言。

红外光谱和拉曼光谱分析后,一件粉色缎绣折枝花纹宫衣上的污染物亮明身份——主要成分是青金石颗粒。在微观世界里,衣服纤维细长、粗细均匀。经过与标准样品比较,这件衣服是桑蚕丝质地。

两袖通长5米、衣长4.5米的大神袍在显微镜下揭开了“隐患”:绣龙部分捻金线已经氧化了,金箔层大部分脱落,有些绣线已经内部断裂了。

……

科技会诊,也成为每一件文物修复前的必经过程。文保科技部研究馆员陈杨说,每次开始工作前,修复专家和科技检测防护专家都会组成专家团队,对文物进行细致的病害调研,甚至已经糟朽的一小段线的材质都要经过无损检测分析。掌握了这些信息后,修复师才会量身定制诊疗方案。如果一切顺利,文物还要进入第二次综合科学会诊,目的是判断方案是否合理。

正式开始修复,修复师和科技检测人员也会密切绑定,一举一动都务必精准。

“这个吸头的直径只有3毫米。”文保科技部副研究馆员王旭正在清洗黄色缂丝勾莲庆纹方凳垫,趁着放松的时候,她做起了“科普”,“娇贵一点的都用这种吸头,纯靠吸力抽走纤维间的陈年旧灰。还有一些大的袍服、床上的铺盖、华盖等等,会使用更大一点的吸尘器,用羊毛材质的吸头,通过刷扫的方式除尘。不同材质、不同状态的文物使的劲儿肯定也不一样,很难下定义,必须一件一议。

嗡……王旭打开吸尘器,又开始埋头干活。她手持细长的透明塑料吸管,轻悬在坐垫上方1毫米的位置。整整十几分钟,手缓慢而精细地移动着,时光宛若凝固了。文保科技部馆员李鹿抽空替她解释:“操作熟练后,半天大概能‘洗’干净成人巴掌大小的面积。这个工作就靠耐心和细心,绝不能着急。”

8扇缂丝花鸟图槅扇心也正在“洗脸”。严谨地说,这是除尘。

两张拼在一起的办公桌上,8件文物摊开放。已经“洗”干净的,底色鲜亮,呈现出米白色;待“洗”的呈现出淡茶渍色,整体显得灰蒙蒙的。陈杨说:“一般会进行两次除尘。第二次时吸头可以更靠近文物,但绝不能贴上,避免剐蹭丝织品。”

修复师妙手抚去文物上的尘土,也让曾经的匠人匠心更清晰地展露出来——槅扇心上,平缂、搭缂、盘梭等繁杂的技法将花木、鸟羽表现得惟妙惟肖,各式蓝色颜料晕染出石头渐变的效果,景色活泼细腻。


使用真空高压液态过滤吸尘器给清道光黄色缂丝勾莲庆纹方凳垫除尘。

日锻月炼

这番美景中也有“遗憾”,一件槅扇的右下角缺失了大约20%的画面。“不填补了。”陈杨平静地说,8件文物一直是原状陈列,初步判断是历史原因造成的画面缺损。因为没有确切的依据,所以必须保持原状,绝不会凭空创作。

无画处,亦是妙境,是文物修复师们对历史最庄重的承诺。

修复的最高境界就是文物整体‘和谐统一’,远观看不出在哪处做了修复,但近看、细看时,仍可以区别出来。”陈杨说,绝大多数时候,丝织品文物修复前后会有一定程度的对比效果。但即便是缝补加固,也不是真的在文物上“织补”,而是在破损部位进行补衬加固,在丝线脱落部位用生丝钉牢,“所有一切都是遵循文物修复中的可逆原则”。

这种修复技艺绝不是短时间就可以练成的,需要经过长期的实践才能达到纯熟。

文保科技部的馆员李鹿回忆,入职第一年,主要是到各个部门和科组轮岗培训,在老师们的带领下做一些辅助性工作。“比如制作整形压块、工具卷帘、竹启子这些在文物修复中需要用到的辅助工具。还有给一些古书画、碑帖类的文物做布套,每一个都是量体裁衣。这些都是练习缝制技巧的好机会。”

学会用针,也是每一位织绣组文物修复师都需要经历的。工作台上摆着修复师常用的金头针,堪比发丝粗细的银针不凑近细看,几乎找不到针孔。不小心碰掉一根针,落地无影。“会根据文物具体情况用线。一般的丝线会劈成4股、8股或者更细。”崔筝笑着给出肯定的答案,“就是纯凭肉眼看着穿针,真的没有窍门,也没有工具。熟练了,自然就会了。”崔筝摘下工作时戴的手套,一双手皮肤柔嫩,手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织绣组的每一位修复师都必须“娇惯”自己的双手——不能做美甲,不戴首饰,一年四季洗完手赶紧涂护手霜。她解释,织绣文物大部分都是娇贵的绫罗绸缎,如果手部粗糙很容易剐线,造成人为损伤。

外行看着略显刻板的规矩,修复师们心甘情愿地遵守着。

甘之如饴,只因喜欢。曲婷婷一时词穷,干脆举例说明:“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修复‘万寿灯联烫样’。这件文物是故宫皇极殿万寿宫灯的灯联制作烫样,缂丝织造,还有缂金工艺,极尽考究。我接手的时候,它一侧的飘带已经断成两截了,而且两截同时又存在着不同程度的糟朽及变形,出现了拔丝及脱丝的现象,情况非常不好。我也觉得非常棘手。”

曲婷婷宁心静气,一根一根地将脱散的丝线按照原位置捋顺后,惊喜地发现:虽然飘带脱线严重,但是并没有缺损。“将捋顺的丝线拼接起来,飘带就又完整了。”

修复思路捋顺了:首先把褶皱的飘带抚平,然后将每一根丝线按照原位置摆好,接下来是拼接。“这条飘带是用缂丝工艺织造的。”曲婷婷解释,缂丝一直是皇家御用织物,常有“一寸缂丝一寸金”的说法,足见这种工艺的繁复精妙。不同于织锦和刺绣,缂丝织造的方式是经纬线垂直相交并穿插而成。修复时,将飘带捋顺的丝线做纬线,选用无色的生丝线做经线,结合多种针线修复技法将散乱的飘带丝线连接起来。“经过这种修复操作,效果非常理想,比之前的设想还要好。”

甚至修复一件函套,修复师都会根据需求使用藏针、跑针、辅针等十多种修复针法;为铜镀金嵌珐琅搧扇机器人表的小金属人做一套衣服,也会采用平面和立体两种剪裁方式……丝丝缕缕入心,解开一个结,梳顺一根线,都是一种不可言喻的美好。

“每个人都有机会去参加一些合作单位的交流与培训,像中国丝绸博物馆、戏剧服装厂、内联升,还有一些缂丝、刺绣、织锦非遗传承人的工作室。”李鹿主动补充,感觉在故宫修文物挺幸福的,有很多难得的学习机会,周围的同事们都会尽心尽力地指导年轻人。“可能有人会觉得我们的工作很枯燥,但我的性格比较慢,喜欢做这件事,要不然也不会一呆就是8年。”

包括曲婷婷在内,织绣组的5位女修复师都是高学历,可每个人都还在修复文物的岗位上“进修”着。崔筝拿自己举例,我是北京服装学院毕业的,学的专业是服装设计与工程,工科生。“开拓的思路才能解决文物修复中遇到的各种各样的问题。我们织绣组与囊匣制作组合作,一起研发便携式服装类文物保护型展陈支撑装置时,会使用压力测量仪对服装穿着后的受力位置进行测试,从而判断并验证我们设计的安全性和合理性,这些算是我擅长的。当然,相较于艺术生,我在绘图和色彩把握上还是有些欠缺,我也在持续不断地学习和弥补。”

一针一线,日复一日。在这间修复室里,无论年龄,无论资历,一颗颗锦心,一双双巧手,岁月不催。


经过除尘后,清代缂丝花鸟图槅扇心上出现一条泾渭分明的线。

一眼百年

锦心永续

赶上新定制的彩线到货了,年轻的修复师就像是拆快递一样,高兴地凑在一起讨论比较。盒盖打开,朱颜酡、秋香、月白、檀色……真丝绣花线的色泽娇艳欲滴,不过修复师心里出现的是每种线的数字代码。

“一切都与国际接轨。”崔筝指着门上贴着的两张文物局部图举例,这张黄色是病害图,上面红绿两色标注的符号都有含义。一个圈里画满田字格,代表这里是污渍;画斜格,代表缺失。向下的箭头是有动物损伤,平行线是粘连了,圆圈是脱落,字母“P”是修复痕迹。另一张图是文物修复前在显微镜下的状态,一共标注了18处,每一处都注明了放大倍数和位置坐标。“每一件文物完成诊疗后,都会有一份详细的修复档案,里面就包含这些图。”

当今天成了历史,一切都有迹可循。这是修复师们给未来留下的贴心礼物。

确实,由于古时匠人和早年间的文物修复没有留存完备档案的先例,每一位修复师都需要摸索着干,提心吊胆地“闯关”。王旭记忆犹新的是修复一件红色缎花伞盖的经历。

这件宫廷卤簿仪仗类文物“气势汹汹”,通高3.4米,从下到上由漆木伞杆、木质伞骨、金属伞架、双层丝织品伞面和铜制伞顶组成,因此修复需要木器组、金属组、漆器组和织绣组共同配合完成。“因年代久远,清宫多次使用,送修前这把伞根本打不开了。”王旭下意识地皱了皱眉,掰着手指头形容,“通体脏污。糟朽、褶皱、褪色、破损、开裂、金钱绣线起翘……几乎基础病害全都占了。最严重的是,伞面丝织物与大漆伞杆严重粘连,几乎就是扒在上面,根本无法展开。”

脆弱到一碰就能碎的程度,急需进行抢救性的修复保护。”她坦言,“当时我也发憷呀,感觉跟要上手术台做手术似的。但是再难的活儿也得有人干呀!首先需要针对丝织品伞身脏污问题进行整体和细部清洁保护。”

针对最为棘手的粘连部位,王旭请文物保护实验室的同事协助做了文物材质和染料的相关实验和检测,有针对性地研制了剥离剂配方。她言简意赅地说:“整个过程就是选择一种最合适且不会伤害文物的有机溶液。因为不知道原本伞面的材质,相当于蒙着眼干活儿,每一步都是如履薄冰。”

因为华盖需要展出,所以修复时还采用同类丝绸染色衬补法,补全了伞的内衬部分。对伞身开线部分采用同材质的修复线,原针法复原。对伞顶破洞,选用与文物强度一致的修复线,分层进行了修复处理。对局部的开裂、绣线起翘脱缺的地方进行修复和复原。文物飘带部分也要做回潮整形。王旭说:“一点儿不夸张,针都缝断了好几根。”

如今,华盖康复“出院”。伞面撑开后,刺绣四季花卉色彩艳丽,层次丰富。它的“病历”也被整理妥当,存入了电脑系统。王旭说:“这些织绣文物太美了,能尽自己的一份力修复它们真的很自豪。”

包括华盖在内,每一份文物修复报告中还有一部分是写给未来的:“由于仿制部分采用桑蚕丝面料,避免光线亮度过高及长时间照射,注意温湿度控制”“文物经过清理和修复后,去除了表面有害物质,减少继续腐蚀的可能,避免包裹层与文物磨蹭造成损伤。储存室温应在20℃±5℃,湿度55%±5%”……

对修复后和在库的织绣文物,文保科技部还会配合文管处和相关业务管理部门进行定期排查、监测和维护。

历史是日子织成的锦缎,织绣组的文物修复师努力用时光换时光。从2009年成立,这支团队平均每年保养及修复50余件织绣类文物,每一件文物都被善待,很多文物的修复时间会超过两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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