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我就读过孙未发表在文学期刊上的短篇小说《如何用余生忘记你》，一个直面癌症晚期的故事。当时，我还对未来抱有无限美好的幻想，还没有经历过亲人病重的种种艰难。但在读到《如何用余生忘记你》时，依然被那种力透纸背的残酷深深打动。我个人认为这是孙未最好的作品之一。她出道以来都是描写都市的白领阶层，生活优渥，把茶杯里的风波写得轻灵幽默，但在经历了种种疾病、送完了一个又一个的重症监护病房的亲人后，生离死别磨锐了她的文笔，成就了这本短篇小说集《迷路人间》。

　　当我也经历了照顾重病患者的切肤之痛，再来阅读《迷路人间》，8个心灵敏感的故事，8个恍若清醒的梦境，文学和人生仿佛形成一种镜像。在人生的路上，我们早晚都会遇到一面墙，就像《流浪地球》里的那个谜语：“往上往下往左往右都看不到尽头，永远抵达不了边界。”这一面墙是什么？那就是死亡。《迷路人间》多个故事写到人遇到这一面墙后的种种反应。限于篇幅，我主要说说《如何用余生忘记你》这个故事。

　　年轻的女主人公准备跟未婚夫结婚之前突然发现未婚夫已经胃癌晚期。她不顾母亲的激烈反对，依然决定要跟未婚夫结婚，希望用爱打败死神。女主人公开始抱着不顾一切的决心去拯救丈夫，她跪地祈祷：愿意舍弃自己的容貌、年轻、健康、一生所有的快乐，甚至生命，只希望新婚的丈夫活下去。在现代医学面前，死神暂时退却了。手术之后的康复过程，需要源源不绝的金钱、细致的照顾，需要无穷无尽的精神抚慰。女主人公像照顾婴儿一样照顾丈夫的饮食起居，这种爱的强烈甚至超越异性之爱。这个单纯、具有献身精神的女主人公，跟父母作对，辞职、卖房子，奔波在医院、公司、菜场和厨房之间，以头叩地祈祷平安，这所有的考验，她都承受住了。

　　然而，爱在日复一日的琐碎中不断被消磨。丈夫无论多么爱妻子，也无法对抗身体的痛苦。曾经在职场上的成功人士现在成了一个弱小的病人，躯体的痛苦占据了他几乎所有的注意力。他会迁怒于妻子，虽然事后总会道歉。生理、经济和精神的消耗，让年轻的女主人公身心承受力达到了极限。

　　随着时间的流逝，一次又一次的病危通知，似乎所有的人都在等待着死亡的降临，似乎死亡才能让大家都松一口气。怕耽误女儿前途的岳母，疲惫不堪的妻子，甚至病人的亲生父亲……书中写到几乎所有的人都在等待男主人公死掉的时候，真是触目惊心。女主人公的母亲把女儿的工作、女儿的结婚都看成自己的成功，母亲不能够接受自己的人生失败、更不能够接受女儿嫁给了一个注定要死的女婿。男主人公的父亲宁愿出钱，也不愿意接儿子回家，因为父亲已经有了新的婚姻和家庭生活。书中对人的微妙黑暗写得如此细致，包括对男主人公的心理刻画。他曾经是那么爱妻子，在这个去而复返的世界里，这是他唯一的财富，可是他也没法克制对她的气恼。有怨恨，更多的是害怕，害怕妻子会抛弃他。

　　三年后，经过一次一次跟死神的拉扯，病人依然活着。似乎已经平静下来了，但是两个人的感情却在消耗中走到了尽头。女主人公决定回到工作岗位去，并向曾经视为生命的丈夫提出分手，在那一瞬间，长期以来盘踞在丈夫脸上的暴戾和漠然完全褪去，眼神变得平静而忧伤。以后会怎么样呢？他们都要学会靠自己独自走下去。生命说到底是孤独的。

　　《如何用余生忘记你》写出了一对情侣之间在死亡面前的奉献和折磨，写出了母女、父子两代人的隔阂和疏离，也写出了女主人公的父母那一代人彼此怨恨、又牵扯在一起无法分离。

　　比死亡更可怕的是日复一日没有希望的消耗。

　　写出了生活的残酷之后，作者依然保留了希望。在《迷路人间》里写了一个老保姆和小姑娘的深厚感情，小姑娘长大后和有缺陷的天才儿童亲密交往，他们彼此之间没有血亲关系，没有利益关系，感情的依恋反而更为纯粹。那些彼此有所要求、有所寄托的人，反而很容易被很细小的事情摧毁，比如一对收入非常高的情侣仅仅是因为煤气灶坏掉了，互相指责、怨恨，关系分崩离析。

　　日子总归是平凡的，如何不被日常生活所损耗？如何不在喧嚣的人间迷路？这真是一个值得沉思的问题。

　　作家孙未的做法是每年拿出一些时间，远离城市，安静写作。对读者来讲，抽一些时间阅读，在短小的篇幅经历故事里他人的一生，反过来观照自身，也许能有机会不让外在的喧哗和骚动盖过内在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