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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西西这样的女子
2021-11-05 15:52:27
北京晚报

《他们在岛屿写作》出了第二辑,等到我前阵子去台湾的时候,台北的所有院线都下线了,唯有高雄还有少少的几场,于是我直接去了电影监制林文琪的办公室走后门观看,专挑了西西那一场《我城》。文琪是我多年好友,一口答应。

我和西西,有过一饭之缘,那是2011年的夏天,在香港,土瓜湾。那一年的香港年度作家是西西,这让鲜少出现在公众场合的她罕见地集中出现在公众视野内。这个时候的西西,创作的重点已经从早先的小说转向了毛熊和猿猴书,这里面是有原因的。

“像我这样的情况,可以做毛熊吗?”

1989年,西西偶然发现乳房上长了一个硬块,检查结果是乳癌,经过手术治疗后,她开始创作《哀悼乳房》一书,希望让更多的女性关爱自体健康。但癌症的后续放疗,也影响了她的健康,右手功能大部分丧失。

为了恢复右手功能,西西找到了她现在的毛熊老师,她问老师“像我这样的情况,可以做毛熊吗?”老师想了想,回答“可以”。于是年轻的毛熊老师,有了一位最年长的学生。在《我城》的纪录片里,西西还在继续自己的毛熊课,她用右臂夹着毛熊,左手一针一线地慢慢缝着,手中的毛熊还差最后两只耳朵。“你觉得是男仔还是女仔?”老师问她,因为男仔的毛熊,耳朵稍靠前些,女仔的毛熊,则靠后些。西西选择了男仔。

在土瓜湾一起吃的那顿午饭,我带了我最喜欢的小熊泡泡去见西西。泡泡也是一只手工毛熊,是天心老师那年送我的生日礼物。西西喜欢泡泡极了,放在手里左看右看,叮嘱我不要用水给泡泡洗澡。“里面的关节是铜的,水洗了会生锈,脏了的话就用布,沾水擦一擦。”“我要是遇见了这只毛熊,也会买下来的。”我问西西,泡泡是男仔还是女仔,西西把泡泡稍稍拿远看了看说,“是男仔”。

“除了对她们点头之外,我还有什么话好说。”

西西是不喜欢抛头露面的,她那一辈的港台作家,身上都带有一些神秘感,媒介不发达的年代里,出来做宣传并非作家们的义务,只管写就是了。“像我这样的人怎么能当作家呢?”西西坐在饭桌上这样说。她喜欢写,却从来没有想过要当作家。家里空间小,家人又都不是文学人口,她的很多文字,是在厨房里写出来的。至于后来梁文道好几次在公开场合说,西西最初是在卫生间里写作,那是误传了。

在小厨房里,西西写下了著名的《我城》,那是一个叫阿果的年轻港仔的故事。“阿果其实就是我弟弟,他那时中学毕业要找事情做,结果就进了电话公司,他把每天的生活讲给我听,我就写下来。”尽管完成于30多年前的《我城》后来好评如潮,但是西西的家人却没有看过,他们从来就不看西西的作品,但西西也不在意,照旧自己写自己的。

“我对她们点我的头。是了,除了对她们点我的头之外,我还有什么话好说。”这是《我城》里的前两句话,这种语式在整本书里一再被使用,或许可以看做是西西的语式,比如可以套用为,“我在纸上写我的字。是了,除了在纸上写我的字之外,我还有什么话好说。”这里包含着一种对内的私密性,和对外的抗拒性。西西不在意有没有人读自己的书,也不在意是谁在读。“我不理读者,我自己写,你懂就懂,不懂就算了。如果要说什么话,作品里都说了,你去自己看。”

所以要不是为了毛熊和猿猴,她断然也不会在公众面前抛头露面。香港书展上的年度作家致敬礼,她没兴趣,但是听说自己的毛熊和猴子可以展出来,她有了兴趣。“希望大家尊重它们爱护它们,希望它们不要绝灭。”

“西西”,就是女孩子从一个格子跳到另一个

一提起动物,西西总有讲不完的话。她给《缝熊志》里的毛熊,都穿上了不同的衣服,范蠡是楚人、西施是越人,所以范蠡的头发是留长后绕髻加簪,西施则可断发文身。又或者南北朝时的陶潜,只穿及膝深衣,那时短衣叫襦、长衣叫袍、不长不短的叫袄。

“猿猴是我们的亲戚,我找了灵长类动物的所有资料,发现400多种猿猴。”缝猴子和缝熊相比更难些。“熊的脸是尖的,三块布做成一个熊。猿猴不是这样,中间是平面的还要弯,这个弯很难做的,我常常做坏了。”她一边说一边在自己脸上比画着。 每个公仔都像西西的孩子,她爱它们,呵护着它们。

在《我城》的纪录片中,有一只黄色的小毛熊出镜频率颇高,这只小熊名叫黄飞熊,是西西的第一个手工缝制的小伙伴,外出总被带在身边,想来也是很有见识的。

纪录片里的西西,就和我在土瓜湾见到的那个西西一样,说话不多,语气总是淡淡的,表情也不多。唯有两次,她笑得很开心。第一次是她搭乘香港的天星小轮在海上,突然一只毛熊人偶从身边走过,她先是惊讶,再来是兴奋,开心地摸摸毛熊,一直一直张望着。

毛熊人偶是导演陈果特意定做的,西西并不知道在拍摄时会与毛熊相遇,一切反应皆是最自然的。第二次她脸上的笑容最最童真,是一次在书店里展出自己的毛熊时,书店特意在店里画了跳房子的格子。西西的笔名就是源于跳房子的游戏,她说“西”就像一个穿裙子的女孩子,两脚站在四方格子里,“西西”,就是女孩子从一个格子跳到另一个。纪录片里的西西捡拾起沙包,一格一格跳起来……

“我喜欢不要烦我,让我自己过自己宁静的生活。”

最打动我的画面既不是与毛熊相遇的西西,亦不是跳房子的西西,而是洗脸时的西西。

西西的右手使不上力气,洗脸的时候,她要先用左手把毛巾放进洗手池中,然后拧开水龙头浸湿。接着,西西把浸湿的毛巾搭在右手手臂上,拿起一根筷子,从毛巾中间开始搅动,因为杠杆原理,毛巾里多余的水也就被拧了出来。西西把拧干的毛巾再换到左手上,开始擦脸。

陈果的这部纪录片播出后,曾经在香港引起很大争议,有人说,陈果从来都没有看过西西的书,所以拍不出好的纪录片,而拒绝观看。但我倒是觉得,许迪锵说了公道话。他说“陈果的确拍了一部他自己不懂得——有多好——的电影。”“陈果不大读过西西的作品,读了也不大懂,所以他拍出西西的‘人’,拍不出西西的‘文学’。但把人拍出来,不也同样重要吗?”就像许迪锵所言,洗脸尚且如此,西西用左手写字、缝熊缝猴子的毅力就不言而喻了。只此一幕,已“值回票价”。不能同意更多。

《我城》里的西西,就是我在西西的书里读到的西西,就是我在土瓜湾见到的西西。对于生活,她不卑不亢,平淡里有着自己的主张和态度。她的家很小很小,但每一样东西都精制有味道。你读她的书,从来不会看到抱怨和不平,但亦不是奔向鸡汤和励志的另一个反方向,而就是一种接受和面对。

退休以后拿着微薄退休金的西西称自己是百无,什么都没有“我没有电脑、没有手机、没有E-MAIL、没有传真,就家里有个电话。”她的主要活动地带依然是土瓜湾一带,常常去图书馆看书,没有人知道身边这个老人是西西。“我喜欢不要烦我,让我自己过自己宁静的生活。”

在《哀悼乳房》的自序里,西西说:“我其实是个幸福的人,这两年多的生活,真如一部魔幻写实的小说,一切似幻似真,魔魅附身,整个人仿佛是轻飘飘的虚构,而城市、街道,以及这里面的朋友却真实。可我比瘫痪在床上、植物人、患上艾滋病者,岂不幸运。我仍能散步,到大街上去看风景,看点儿书,写些字,精神饱满的日子,甚至可以去短途的旅行,既不愁一日之粮,又不用上班,还能苛求些什么。”

自得乳癌后,每个月西西都要去医生处复诊。“有一天医生突然拿出一本我的书叫我签名,吓了我一跳,我在书里也有写他,以后我复诊的时候就要带一本新的书送给他。已经20年了,那个医生还在那儿。”

而作为读者,也许我们应该庆幸,已经20年了,西西也还在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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