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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舒: 徜徉在文字的时光里
2022-09-08 16:28:43
中国妇女报

■ 口述:薛舒 作家  

■ 记录:陈姝 中国妇女报全媒体记者 

·人物简介·

薛舒,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上海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小说多次登上《收获》文学榜、中国当代文学最新作品年度排行榜、城市文学排行榜等,曾获《人民文学》奖、《上海文学》奖、《中国作家》奖、《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奖、《北京文学》优秀作品奖、《长江文艺》双年奖等,出版小说集《成人记》、长篇小说《残镇》、长篇非虚构文学《远去的人》等十余部作品,被译成英文、法文、德文等。

写作不是为了实现梦想,也不是为了编织故事。对我来说,写作就是时光流动的方式。在文字的时光里,把记忆的碎片沉淀、拼合,于是,生活就再现了。

非虚构的老年生活

最近,我的长篇非虚构文学作品《太阳透过玻璃》已经完稿,这是我写的第二部有关养老题材的作品。

在《太阳透过玻璃》这部作品中,我试图以“老年病房”为中心,写出老年人生病后延伸出的相关社会人的故事,反映城市养老谱系中,最广泛也最平凡的“老年病房”中各种人群的生存状态,真实地描绘老年病人、家属、护工等一系列普通人,在与疾病、挫折、命运抗争与和解的过程中的坚韧和追求。

5年前,我写过一部长篇非虚构文学作品《远去的人》。当时,我的父亲患了阿尔茨海默病,他从最初的片段式的失忆,到后来出现幻觉、大面积失忆,他开始忘记自己的亲人,忘记他的家,甚至忘记了他自己。这个过程,作为亲历者,我感受到了他“失去”的痛苦,父亲在“失去”的过程中,正一步步离我们越来越远。

《远去的人》写的就是父亲患了阿尔茨海默病后的三年中的故事,作品出版后产生了一定的社会反响。我发现,在上海一个这样的老龄化日渐加深的城市中,如同我父亲那样的老人,以及与我家有着同样经历的家庭有不少,《远去的人》让他们产生共鸣,同时对有着相似经历的人群有些许抚慰作用,这对当时的我来说,也算是一种文学以外的收获。

这一次写《太阳透过玻璃》,也并非意外,这些年,我在照顾父亲的过程中,关注到最多的就是老年群体的生活,同时也感受着时代的变化与发展。因为《远去的人》写的是自己的父亲,且是非虚构,过于接近自身,就有种不忍卒视以及揭开伤疤的疼痛,有时候会写得泪流满面。写出来了,也会有种宣泄的痛彻和畅快。

这一次写《太阳透过玻璃》,可能因为沉淀得比较久一些,对于父亲的疾病,以及生死,也更能客观地看待。并且,我关注到的更多的是整个养老生态,所以,书写的过程就更理性一些。这部作品仍然采用沉浸式的写法,我从不以居高临下抑或拉开距离的方式进入,但在构思以及心态上,这部作品的确更沉稳一些。沉稳的好处是,考虑比较周到,但可能会损失部分激情。但是,我自己认为,《远去的人》可能更是为我的父亲,或者说,为我自己而书写,延伸而来的效果是,那是一部写给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及其亲人、家庭的作品。但是这一次,我希望我是写给更多人的,年轻的、健康的,过着积极而优渥生活的人,因为,未来总会有那么一天,那些年轻的、健康的群体一定会一个个变成老年人,所以,在《太阳透过玻璃》中,你能看到当疾病抑或垂老迫近自己时的情景,当然,我更希望这是一次年轻人或壮年之人对老去的自己的想象,或者是通过我的笔,以老去之人的视线,追念一下曾经年轻而意气风发的自己。

“上海小镇”促发新的创作构想

我是在海边的小镇里长大的,但我与海的关系十分疏离,尽管我成长的小镇离东海仅仅3公里的距离,现在看,3公里是十分近的一段距离,但小时候,这3公里对于我而言是无法逾越的。

我成长的小镇,就在与海的若即若离中,显示出一种与江南古镇不甚相似的气质。虽然,我们的小镇上,布满了与江南古镇类似的白墙黑瓦的房子,以及窄窄的青砖街道。但是,这里的河流更宽阔,因为临近大海,这里的居民也有海的勇敢,也许因为驻扎了更多外来人口,一方土地的规则总是在更新中,有胆魄的人便能活得更开阔。又因小镇位于上海这个大都市的边缘,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受到各种时尚与潮流的影响,所以,“海”的特征,在我的成长环境里显示出了复杂多样的层次,有海洋文化、都市文化、农耕文化、小镇文化的交集。应当说,我早期的很多小说都来自我的小镇,在小说里,我把这个小镇叫作“刘湾镇”。

我的小镇故事,那些发生在家乡的人和物故事,有一些来自我自己的记忆库。从小到大,我时常会听到家人或者老同学提及那些发生在家乡的人和物的故事,我会忽然从中得到一些全新的细节和启发,尽管这些细节片段常常与我本就保存在记忆库里的细节相冲突,或者相印证,但还是会不断听到一些压根就没有听说过的故事,这是一个有意思的过程,被否定,或者被印证,都来自不同的人的主观,但你不知道哪个是对的,哪个是不对的,会有恍若隔世的吊诡感。

其实,记忆本身,也许只对拥有这些记忆的人自己而言才有意义,但是变成小说,好像就不再是一个人的意义了。打捞记忆的过程,有时候像侦探破案,找到各种线索,不断有新发现,或许没有结果,但有着很多的方向和可能性。

举个例子,记得我上初一时,有一天刚放学,有两个同学口渴,到我家来喝水,我去厨房拿水壶,他们看见我家的自来水龙头,就说不用喝开水,然后打开龙头嘴巴凑上去,咕咚咕咚喝了起来。喝完,就抹着嘴巴离开了。我清楚地记得他们发育不良的黑瘦样子。几十年后,中学同学聚会,在我家喝水的两个男生来了其中的一位,聚会时大家提起很多往事,然后我惊恐地发现,当年来我家喝水的另一位男生,也就是没来参加聚会的那个,竟然被同学描述为小学五年级时就因为掉进水沟而溺水死了。我不知道是我的记忆错位了,还是别人的记忆错位了,导致那个男生在来我家喝自来水的一年前,就已经溺死于水沟。

如果没有几十年后的老同学聚会,我将永远不知道,一个已经去世的男生“来我家喝了一次自来水”。可是,为什么不可以呢?所以,有时候我会比较迷恋那些缺失的记忆,迷恋对那些记忆碎片的拼接,让碎片重归完整以及活跃生动起来,这就好比酿酒,经过发酵和沉淀,最终就呈现出一部文学作品。

今年3月,我在《清明》文学杂志上发了中篇小说《最后的渔村》,曾经世代住着渔民的渔村,现如今,已经成为旅游景点。

其实写这篇小说的最初构思,应该来源今年春节,我和先生在一个渔村吃饭,这个渔村位于浙江与上海交界处的杭州湾畔,或许因为正处于春节期间的原因,食客比较少,我和先生选择了一个靠窗的餐桌堂食,在餐厅里,还有一桌客人,两个中年男子,一个年轻女子,我坐在他们旁边的餐桌上,眼睛看着窗外,耳朵却收揽了邻桌客人所有的对话,没有想到,他们的对话也引起了我的思考,窗外,是大片冬天的海,除了没有青纱帐,竟与我记忆中小时候的大海有那么几分相似,浩瀚而灰暗,沉闷而野性,而如今,一切都在走向更新的未来。

探索那些看不见彼此的人

从2002年开始,我开始专注写小说,然而这些年,我从未对自己的作品有过确切和完全的满意。如果要说满意,只能是说自己没有浪费一个素材,或者说自己有效地运用了某个经验,以及顺利完成了一部作品之后的快乐充实感。

我想,潜心深入创作,不仅仅是深入文学创作这种劳动所带来的审美的快乐,还有在体验中去体会创作的快乐。回顾这些年来的写作,有很多创作的灵感起源,至今,依然让我意犹未尽。

记得2010年,上海世博会首次设立残疾人综合馆“生命阳光馆”。因为要采访智障者和残疾人,我经历了一次这辈子从未有过的感官体验。

那是一个叫“盲人体验”的项目,工作人员带我进入体验区的时候,我是睁大着眼睛的。可是当我踏入那扇门的一瞬间,我发现,我已身陷无边无际的黑暗。作为现代人,我们似乎无从去体会那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即便在古代,没有灯光的夜晚,也有星光和月光,我们总能凭着依稀的形和影而有所参照。可是在盲人体验区,没有任何参照,我站在原地,不敢贸然地跨出一小步,我甚至感觉,往前一步可能就是深渊。当时我想,我大概知道了什么是“黑洞”,什么是“盲”。

然后,工作人员提醒我,可以伸出左手去试探,我立即触摸到一个墙体。天呐!我以为四周什么都没有,我以为我身在无依无靠的黑洞中,只是没想到一抬手,就能触摸到墙了。可是在那种绝对的黑暗中,我感到自己连伸一下手都是恐怖的,身心都充满了不确定、不可把控的不安全感,甚至是危机感。接下去,我就扶着墙,极其小心地迈步,抬起脚,探索着往前,踏下去的每一步都满怀恐惧,感觉前面的任何一步都有可能会踏空,因为,我不知道前方、四周到底有什么,或者没什么。是的,在那个世界里,我是一个睁着眼却视野一片空白的人。

彼时,忽然听到声音,呼喊声,吆喝声,皮球的撞击声。工作人员开启一盏灯,星光般微弱,可依然让我立即分辨出,我的左边是一道墙,右边两米处,是一块布网拦起来的小球场。只见一群少年在星光下踢球,他们,全部是盲人。他们听着球飞来飞去的风声,听着伙伴们相互之间的吆喝声,传球、射门,守门员扑住了球……倘若没人告诉我他们是盲人,无论如何,我不能相信,这样一群盲孩子,可以把一场球踢得这样风生水起。

从黑洞里出来,重返光明,我忽然有一种死而复生的后怕,倘若在那样的黑暗中,我想,我是活不下去的。可是那些盲孩子,他们是怎么活下去的?还有,那些智障孩子,他们无法说出他们的内心,那么,他们又怎样体会我们常人所认为的那些悲欢与冷暖?我们无从获知他们的世界,或者说,他们活在另一个星球,是不是,我们永远都无法走进他们脑中的黑洞,抑或心灵的黑洞?

我忽然有种冲动,我想要写写那些活在另一个星球的人,我要试探着了解那些看不见彼此的人,是怎样懂得彼此的。

后来,我创作了一部以爱情或婚姻为主题的中篇小说集《成人记》,讲述了独自抚养失智孩子的单亲妈妈、用手感知“美”的盲人按摩师、“落伍”的橱窗设计师、患了“恐猫症”的妻子以及患了婚前恐惧症的未婚女子,通过他们的故事,来试图在精神的最深谙、最幽微处建立起一个情感理想国,有的想要突破情感困境,试图自我实现;有的给自己建立了一座精神乌托邦,以荒诞的真实去达成一个人的理想;也有的自己给自己造了一座牢房,即使手中有钥匙也不愿意走出去。所以说,生活的千姿百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酸甜苦辣,而文学作品带给读者就是心中的一股力量,引导读者如何更好地突破自己,丰富自己的精神世界。

无论是盲人阿兴,还是智障儿郑舟……很多时候,写这些特殊群体的人,是想以其特殊,来消解普遍的困境。然而,真正写到他们的时候,一定不是仅仅为了同情、体谅、关爱,而是,要如何做,才能当作正常人一样被对待。也许,当所有的人都把他们当作特殊群体中人的时候,父母是最不期许或者接受的,父母就是人群中少有的那几个试图走进另一个星球的人。

对于未来,我报以开放式的思维:敞开胸怀,接纳生活,热爱命运,当然,更重要的是,认真地对待自己的每一个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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