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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次溪家失窃案始末
2022-09-21 14:41:18
北京晚报

▌杨良志

壹 “雅贼”光顾佛堂

1931年10月2日,旧历为辛未年八月二十一,节令上已过了“秋分”,古老的北平城里,几阵风来,数场雨过,丝丝寒意从墙脚、树根上袭来,夜间出屋会抽不冷子打几个寒战。

尤其是半个月之前,在沈阳(1929年4月奉天改称沈阳)北郊柳条沟发生“九一八事变”,东北陷入敌手,世面间哄传“鬼子兵要进关了!”北平的大中学生连番几次举行抗议示威活动,社会上喧嚷纷嚣,一股不安定的情绪在街巷胡同浮动、迅跑。

10月2日夜深沉,从烂缦胡同路西一个叫作“九间房”的小院里,两条汉子,束身短褂,皂色轻衣,悄无声息地向胡同的南边攀翻过去……

烂缦胡同,是北京胡同名中引人关注、令人脑中浮出一片花海的胡同。可历史上并非这般美好,据传它曾称“懒眠胡同”或“烂面胡同”一类。民国初,时兴唱“卿云烂兮,糺(jiū)缦缦兮”的国歌(编者注——此为北洋政府时期的国歌,改编自《尚书大传·虞夏传》中的《卿云歌》),人们“摘”了其中的字而改为了胡同名:烂缦胡同。

张篁溪(中)与张次溪(左)张次篁(右)

白石老人致张篁溪的信

齐白石寄张次溪的实寄封。信封上有张家住处地址。

进入胡同北口不远,路西41号(今101号)为湖南会馆,1919年毛泽东率乡人到北京召开驱逐湖南军阀张敬尧的千人大会就在这地方。接近胡同南口,路西49号(今127号)是东莞会馆。

“九间房”小院在湖南会馆与东莞会馆之间,两个从这里走出来的黑衣汉子要“光顾”的目标,就是东莞会馆。

东莞会馆,顾名思义,这是由广东东莞地区来北京的举子、士人居住的地方。它大门朝东,门口高悬一横匾:“明代张家玉先烈故居”(民国时期活跃的政治家、文化人叶恭绰书),门内又有康有为书“莞园”二字匾。

进入大门,向西走是一道长长的甬路,甬路之北,坐北朝南拉开一溜,是院门设在南墙的三合院,一院连一院,一共五院。第三院,住着这段历史事件的主要人物——张姓人家,张姓主人是会馆的掌门人。第五院,主人是东莞著名藏书家,曾担任过北京辅仁大学教授的伦明(字哲如)。

回到进大门以后的第一院:北房三间,东间和西间住的是三号院主人的亲戚;东房三间住天津张姓夫妇一家,人呼“天津张”,西房三间住北京张姓夫妇一家,人唤“北京张”——他们都是为会馆办事的人;北房中间那房干嘛用的?三号院张姓主人所设的佛堂。佛堂,即事件发生的中心地点。

黑漆漆的浓夜中,两黑衣人在佛堂房脊上停步,然后像两道影子降到佛堂前面,站门口三下两下捣弄,倏地闪进了门缝。佛堂本是静寂之地,佛堂主人住在隔开来的第三院,“天津张”与“北京张”早已习惯了这边无人来往的状态……

第二天一早,张姓主人照例进佛堂做法事,焚香祷祝之后,他无意间发现,佛堂橱柜存放的几件东西不见了:第一,康有为手书之长卷;第二,主人自己专门留下的《篁溪归钓图》三卷,并附有一时文坛豪俊题辞数十通;第三,西藏佛教所用法器二柄;第四,印着藏文佛经金字陀罗尼经被(一种织有金梵字经文的随葬物,封建社会皇帝、后妃用,亦可赐重臣)六件……而那些明面上摆着的佛像、香炉、烛台、果盘等一干礼仪供器,人家一律忽视无睹,秋毫未动。门锁搭吊完好,橱柜闩匙原样。文人雅士书画,藏传佛教罕物,人家倒是别有青睐,一概掠去没商量。这是十足的“雅贼”!

张姓主人道行高深,对这事悄没声儿地一点儿没有声张,一是赶快报告了京师警察局,二是在自己的书画收藏、文物古玩的朋友圈中暗暗递出了消息,请大家加意留心近日交易的动态。

说到这儿,无论如何也该把这位张姓主人“请”出来做一番介绍了。他自己一家和亲戚占东莞会馆那么多房子;佛堂里丢东西,净是些非常物品;他社会上结那么广泛的关系,可见此人非同一般。他叫张伯桢,1877年生于广东东莞,字任材,号子干,又号篁溪。1897年,他拜师康有为,1904年到日本留学法政大学(大体同期留日者有廖仲恺、何香凝、汪精卫、周树人、秋瑾等人),1911年民国政府成立时他任司法部监狱司第一科长。1928年民国政府南迁,年过五旬的张伯桢未跟随南下,便退出官场,在自己十七年京官生涯织就的政治、文化两圈的“密密蛛网”上爬梳、腾挪,1946年在70岁上病逝。

张伯桢的儿子张仲锐,1909年生于东莞,三四岁随父亲来京师,字江裁,又字次溪(爹爹号篁溪,他取“溪”字;其弟张仲葛,字次篁,取爹“篁”字。文人字、号之机巧,此不赘言)。佛堂失窃那一年,他才22岁——可应该说他有超群的才具(有老爹在身后“挺”着他,也是一个因素)。他很早就参加了顾颉刚主抓的“国立北平研究院史学研究会”,20岁就在新潮的《玲珑画报》上连载文章,1934年结集《燕京访古录》由杨梅竹斜街的中华印书局出版。“卓荦(luò)独具,头角峥嵘”,可以看作是对此时张次溪的一个概括。后来,张次溪于研究北京文史上着力尤殷,又“侍候着”齐白石完成《白石老人自述》,成绩荦荦可观。“京华掌故数金张”(“金”指金受申,“张”指张次溪),便是对张次溪的一个评定。

张家失窃,他们文化圈的一干朋友得到信儿,有位姓廉名泉、号南湖的书画家兼收藏家,也是齐白石的好友,迅即向张家致一函,笑称:万没想到有如是风雅之贼!该拿的拿,不该拿的一样未动。这“高手”或许就是位研究家呢!

地安门外大街路西白米斜街东口南侧的品古斋,后改为中国书店。

鼓楼东南侧聚顺和干鲜果品店(高屋角)南边,就是旧时宾古堂古玩店。

贰 在烂缦胡同人赃俱获

话题再转回到失盗案上来。警察局的探案在怎样进行,这里且按下不表,张氏父子的社会关系网,关键时候“显灵”了:佛堂案没过几天,张家得到“眼线”一消息:地安门外,万宁桥(后门桥)东侧桥翅北,帽儿胡同西口聚顺和干果店的南邻,地安门外大街97号古玩书画店“宾古堂”中,昨天新上了件康有为的书法长卷……

闻风而动!张次溪出烂缦胡同北口,进宣武门,北行穿过旧皇城,出地安门洞,一猛子扎进“宾古堂”,径直看那“康有为”:上款有“子干赋诗”等语,“子干”正是父亲的号;落款为“天游化人康有为”,“天游”为康氏晚年之常署。确是家中旧藏、日前所失之物!

张次溪尽力掩住心中的波澜,不动声色,与店家商量买下。宾古堂老板白明甫,是地安门外大街马路斜对面另一家更大、更古老的古玩店“品古斋”老板郑森如的徒弟,也称得上是道中的“老油条”,显然不愿意这件有“来历”的东西压在手里,开出了对方完全可以接受的要价:30块大洋。其实查一下白老板有限的交易记录(买卖虽多,但记录留下极少),他不但不“白”反而透着相当的“黑”:《西楼苏帖》石印本,他价3元;《圣教序》石印本,他价5元……这卷地地道道的“康圣人”真迹,委实是期盼早日“脱手”,所以他要的价确实很低。张次溪没讨价就买了回来——当然了,张氏父子心怀的是别样的打算。

失物到手,赶快送达警察局。刑事科长蒲子雅,侦缉队长马俊亭受命破案。白老板被拘来讯问,三询两问,白明甫老实交代:这件“康有为”,是昨日间一个姓王的主儿送来的,倒是留下他的住址了:德胜门内大街蒋养房胡同西头,铁香炉巷6号(今天您再到这个地区去,找不到这个地址了。《宛署杂记》记其地为“浣衣局”,乃为宫廷浣洗衣被之所,因有“浆洗”这一工序,或许有年老宫女在此“将养”天年,于是谐音为“蒋养”“蒋养房”之类。大约五六十年之前,这一条街已更名为“新街口东街”了)。

案件迅速地有了眉目,地方法院检查处干员祁耀川配合警察局进入侦讯。黑衣盗者手里“焐”不住“猎物”——时间稍长,“焐爆”了大有可能;再有他们顶风冒险“取货”,关键是要“变现”呐。他们哪里敢直接面对市场,“道儿”上也自有“流程”,他们按“规矩”找了铁香炉的老王来“出货”。老王“技艺精熟”:普通的、一般的物件,包括大多日常用品,德胜门外地安门外小市去消纳;而遇到一些“重器”、值钱的东西,那就要“登堂入室”,进挂货铺、上古玩店“待价而沽”了。老王地地道道是个“过路财神”,把自己应得的“纤手”费拿到手是硬道理。面对着检查处干员的逼问咄咄,老王最终招供:货主他本不该知道,但“行内”有人“点拨”出来了——是南城烂缦胡同的“孔老先生”,有影没根地传说是孔夫子的多少世孙,“瘦高挑个儿,长袍马褂,读书人家的样子,不轻易见人,我只是远远地打过一照面”,“东西是他差手下人送来的”……

据此,警察局蒲子雅他们很快兜出了根底:孔宪禄,山东曲阜人,13岁来北京,现年73岁,为盗几近一生。他一双棉布软鞋,随身特制麻绳一缕,钥匙一串,昼伏夜出,蹿房越脊如履平地,百样锁具无所不脱,世间以“飞贼”称之。他横行燕市六十载,三十年前曾被擒一次,此番该是第二次——也该是最后一次了。按说“兔子不吃窝边草”的,但隔自己不远的张家这块“肥肉”太钓人馋涎,太适合他这个“雅贼”的胃口了。行事前的“踩道”自不待言,10月2日的晚上,他带上个年轻的“助手”苏连成,帮他接接手,打打包,实施了这次预谋已久的行动。

案子的后续不再赘述:烂缦胡同孔宪禄的住处,除那件“康有为”外,其他几件赃物俱在,收缴妥帖无虞;“孔老先生”低眉顺目,言语轻声,只是侧面一顾间,眼锋和嘴角上还残留几分恶煞之气;10月27日,张家父子办理了失物领回手续;10月28日,“孔宪禄盗张伯桢案”诉至北平地方法院。久在官场和地面上打交道的张篁溪、张次溪父子,怎样去感谢警察局蒲子雅、马俊亭以及法院的祁耀川,那就不是外间所了解的了。

那么,张家手里的“康有为”等珍贵资料,后来是什么样命运呢?历史走过曲折的路,在时代流水的风颠浪簸中,它们当然会遇到坎坎坷坷的遭际。纸短事繁,且不尽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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