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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山上有人家
2021-11-11 15:10:20
北京晚报

昆仑山,位于新疆的南部,南接藏北高原,北瞰塔克拉玛干沙漠,西起帕米尔高原,蜿蜒2500公里东入青海。昆仑山雪峰林立,其西端有海拔7000米以上的慕士塔格山,公格尔峰及公格尔九别峰,更有世界第二高峰——海拔8611米的乔戈里峰挺立在冰川雪域之巅。

在古老的文献记载里,昆仑山是古代中原众生膜拜的“万山之祖”。神话中,昆仑山是黄帝与神的栖居地,“食玉膏,饮神泉”而得以长生;传说中,周穆王曾驾驭八骏西巡昆仑山,并与西王母在瑶池会见,举觞唱酬;西汉时,张骞遣副使寻黄河源至于阗,采得昆仑玉而归……有关昆仑山的记载散见于汉代以前文献中不胜枚举,昆仑山就是历史的一条文化长廊。

古代昆仑山精神层面的内涵是神话、传说;昆仑山的物质基础是美玉和丰富的矿藏;而在汉代之前,昆仑山被认为是黄河的源头。在古代,即使五岳联袂也不可与昆仑山相媲美,的确,后人称昆仑山为“万山之祖”不无道理。

昆仑山与五岳名山的根本区别在于,五岳是历代天子封禅之地,帝王在敬畏五岳的同时,将五岳作为永固江山的基石,作为精神统治的工具;昆仑山与天相接,是帝王们只能神往而不能到达的地方,昆仑山是没有任何枷锁的山,昆仑山是自由精神的乐园。

神话是无形的,但产生神话的昆仑山是真实的,而有关昆仑山的古老传说则具有一定的可信度。世界上的崇山峻岭少有像昆仑山系那般雄奇的气势、博大的胸怀;也没有哪条山系似昆仑山地带聚合着多种族、多民族人群,并由之沿昆仑山北麓不间断地沟通东西方人类文明。

在昆仑高山有寒彻的湖水和古人类生存的遗迹,高山草甸崖壁上镌刻的岩画;近些年来,昆仑山的冰川在逐渐萎缩,水资源减少,草场退化,寒漠化进程在加剧,让人感受到昆仑山的苍凉。但是大自然并没有将人世间的美丽全部带走,在昆仑山间生活着这样的一群人,他们像一颗颗无瑕的昆仑玉在高山、在山前绿洲、在戈壁荒漠袒露着与生俱来的光泽。看着雪山草甸和白玉般的羊群;金黄的青稞和遍地的山花,一朵朵白云从身旁飘过,只有漫步云端的昆仑山里人,才相信这些神话中的美!

一 流水村 【海拔3000米】

和田地区流水村地处昆仑山北坡逆温层地带,谷地较为平缓宽敞,自然地理环境适宜人类生存。

自地质第三纪以来,受地质构造作用昆仑山中段山地逐渐抬升,呈现出南北向多处大的断裂带,流水村所处的山谷地带即是受断裂带冰川运动形成的沟谷。冰川雪融水携带山中崩解的块状玉石汇聚于流水村谷地,形成一道狭长的次生玉石矿床。

流水村每户人家都和玉石有不解之缘,一般人家生活来源以畜牧、种植、采玉三部分构成。各项经济来源所占的比例也不尽相同,习惯以放牧、种植为主业,兼从事与玉石相关的劳作。前者作为生活的基本来源和保障,后者作为改善生计的手段。

传统意义上以玉石维持生计的玉户主要生产内容包括采玉、运输、加工三个方面。采玉人须具有一定的攻玉技能和寻矿的经验,属于基本固定的少部分人;大部分男性村民都做过往来山中运输玉石的驮工;玉石作坊则是近几年重新置办的,以砣机打磨“碴籽玉”为主,有条件和能力兼做三项生产的玉户在村中不多见。每户人家都能合理地安排农时、放牧季节,并不耽误和玉石相关的劳作。

村中半地穴式居室曾是流水村村民主要的居所,这种居室要比想象中久远得多,是从半山腰洞穴居室向谷地的迁徙,或者说是漫长时空里的一种延续,它反映古代流水村生产方式的渐化过程,由狩猎、放牧转向农耕劳作,选择适宜种植农作物的环境开发梯田,并靠近农田筑建长期固定的居所。

村中也有少数的夯土版筑式房屋建筑,其建造方式一如山下绿洲民居,时间较晚。虽然住宅条件改善,增加了农耕田亩,但村民依然延续半耕半牧的传统生产方式,采玉人家仍在每年五月入山攻玉。传统的、半封闭式山村的生活节奏犹如往昔。

几年前,我从昆仑山岩漠地带考察遇阻来到流水村。人从缺氧的高山下来,连行走的步履都是滞缓无力的,倚靠在夯土版筑的土墙旁,望着正在烤馕的女孩,抬起手来指着馕没有说一句话,女孩双手递来一张馕饼,她提着茶壶站在一边,不停地向我的碗里续水。

这次来到流水村,我随身带着为村里人拍摄的照片,村里人认出了照片上的女孩,她的名字叫肉孜罕。当我拿着这张照片仔细端详肉孜罕时,她的那双眼睛依然像三年前一样纯朴善良。人生相识,很多类似的场景,因为习以为常而被淡忘,往往一件细小的情景或许会沉在心灵深处让人惦记。

相隔几年,景物变迁,山谷坡地间错落有致地排列着抗震安居房,流水村村民相继迁入政府为山区居民建造的新居。我来时恰逢肉孜罕婚后的第三天,再次相遇并为她拍摄一张结婚照,记录下肉孜罕新婚后幸福的表情。

十一岁的女孩美丽克姆和她的妹妹从河滩上捡了一小袋河卵石,这些卵石有核桃大小,她们已经捡了很多,在自家的院子里堆积起了一座小山。据美丽克姆的母亲说,这些卵石是美丽克姆的爷爷诵经时用来计数的,当累积到一定数目便会将这些卵石带到祖先的墓地,在墓穴表层四周围成一道圆圈,这种祭祀的方式已经延续了千年之久。

我注意观察了这些卵石,其质地主要为白云石、大理石和氧化铁侵蚀作用带有赤褐色彩的卵石,内中还有乳白色的蛇纹石,美丽克姆特别喜欢这种白色的卵石,因为很像白玉。

这些卵石中可供欣赏的和籽玉相仿,而且村里人历来偏爱挑拣白色卵石,因而从所选采的卵石质地、颜色来看,是和他们鉴赏玉石的标准相近的。

临近秋收的季节,山地间的青稞一片金黄,正是流水村妇女们忙碌的时节,山里的采玉人也正陆续下山,一年之间时序轮替,终于又盼到阖家相聚的日子。在这山谷间,除了流水声,一切都显得平静,特别是村前那座带有古典风格的石头城堡,让人仿佛回到儿时的童话世界中,内心中倏然感到温暖,我似乎理解到村民依恋高山流水的心境。

人们通常将吃苦耐劳视作一种精神,对驮工而言则是生来具备的本能。面对生死险境能够沉着应对,化险为夷,才合乎一个驮工的本分,他们诚实、笃信的职业习惯颇有“侠客”之风。

二 流水村驮工生涯 【海拔4100米】

在昆仑山,驮工是最具风险性的职业,而运输玉石出山的驮工被认为是踏着生死线过日子的人。流水村守着群玉之山,村民世代秉承传统的生活方式,每个男性村民一生中都曾亲历过驮工生涯,这种情形在昆仑山地区极为少见。

村中流行一条谚语:“吃肉靠羊,出门骑驴”,以放牧为主业的人家至今仍以肉食为主,反映出早期以畜牧为主的遗习。村里极少见马匹,驴是主要的交通工具。当地所产的驴个体不大,优点是耐力强,天生具备攀援山地的性能,因此,家家都乐于饲养驴。出于职业需要,驮工家庭会饲养两到三头驴,专用于往来山间驮运物品和玉石,驮工是季节性的职业,每年的五月至九月是驮工繁忙的季节。

驮队由七名驮工组成,考虑到考察路线较长,以及后续给养困难等一些不确定因素,配置了十头驴,用来驮运食品、干柴和帐篷。干柴是必不可少的,因为在高山岩漠地带是没有柴草可供炊煮的。为了减少驴的负载,驮工们没有携带卧具,搭在驴背上的毛毡是驮工惟一用来御寒的物品,他们抵御风寒的能力很强,随便找到一处避风的坑穴,就可以安然入睡。

克里雅河上游有十二条支流,树枝状支流顶梢隐没在冰峰覆雪之下,由北向南远眺,形似一条条挂满飞絮的柳丝,给人的错觉好像不是河水的源头,而是披散在一张饱经沧桑老人面庞上凌乱的白发,让每一个入山者感受它亘古以来寂寥的面容。

驮队傍河而行,谷风拂煦,绿满前川,远望一条蜿蜒的山路缠绕山间。在山道的岔路口几乎都可以见到摆放的路标,凡在河道两旁或隘口的路标都是驮工堆垒的,在几处河水中央砾石砥柱之上,可以看到用石块敲击出的沟痕,示意河水浸漫此线不可过河;在隘口上堆些石头表示有坍塌危险;弯道旁立石则表明下面是断崖绝壁,这些所设的标识以往都曾发生过人身意外。每当驮队经过这些带有警示性的路标时,驮工们格外留意,唯恐不慎造成闪失。

在我的记录中,驮队盘行在山地的第二天,穿过五道险隘,其中一处陡峻的隘口相对高差二百米;跨越断裂的石磴十九阶,磴阶砺石如刃,手臂划伤多处;蹚水三十六次,有三处急流水没腰际,冰冷彻骨;滑跌河水不知几次,一路艰辛实难描述。

山中看似有多条山路,其实上山和下山基本上走的是一条山路。河谷与山脊之间时而会出现岔路口,但行走不远就发现两条小路交并一处,另辟的歧路并不是捷径,而是上下两支驮队相遇时无法从一条山道上同时经过,仅此而已。

在河谷间,我们的驮队和采玉归来的驮队相遇,并从过路的牧羊人那里买来羊只聚餐。无论上山,还是下山,驮工都要大量消耗体内的能量,补充能量是生理上本能的需求,对于玉矿上的采玉人更是如此。在正常情形下,二十多天才能改善一次伙食,而平时只能以干馕充腹。因为都是轻装,羊肉分煮在高压锅、水壶中,有人则将肉放在茶缸置火旁煨烤。

飘散的青烟里弥漫着带有草味的肉香,驮工们用手托着肉块,捻起一小撮盐撒在上面,用小刀剜切送入口中,有的肉块还浸着血水,那种情景让人想起茹毛饮血的时代。一双双磨出老茧的手平日里看似拙笨,剔骨取肉时却显得十分灵巧,分离出的羊骨像工艺品似的摆在草滩上。

驮工门寒暄的话题离不开玉石,一群人中,除我之外,几乎都是鉴定玉石的行家。采玉人不仅凭直观可以辨识出玉石外表绺瑕,有经验者甚至不借助仪器检测,在自然光下也可观察出玉石的瑕疵。玉未出山,采玉人和驮工对每块玉石的价值已品评定论,对于玉石行业内的大多数人而言,大概也是意想不到的。

人们通常将吃苦耐劳视作一种精神,对驮工而言则是生来具备的本能。面对生死险境能够沉着应对,化险为夷,才合乎一个驮工的本分,他们诚实、笃信的职业习惯颇有“侠客”之风。他们之中大多数人的性情不易冲动,寡言少语,遇事保守、固执。路途中我曾多次提出选走捷径,争取在大雪封山之前走遍群玉之山,均遭拒绝,所作的解释只有一句话:“那条路从来没有走过!”驮工坚持践行诺言而不改初衷,我相信行程中的每一条山路都是驮工脚步丈量出来的,而何时、何处攀山、涉水、宿营,驮工都是根据天气变化决定的。

受季节性气候的影响,山里气温变化十分明显,由北向南,随海拔升高逐次降温,白天气温可达十八摄氏度,入夜强降温,河水结冰。让驮工最担心的是瞬息间的天气变化,山地一日间阴晴无常,山峰飘雪,谷地降雨,随之山洪咆哮而下,河水暴涨,驮队滞困于河岸,只能等待夜深河水结冰后于拂晓过河。有时,天气阴晴变化也颇带些戏谑性,驮队沿山路竟走在降雨带,雨水淋沥不停,而两侧山峰之上一片晴空。九月中是昆仑山气候急剧转寒的季节,驮队正向海拔4000米以上的群玉之山行进,如果因一路顿踬而延宕了出山的时间,驮队将要忍受零下二十摄氏度的气温在山间寻找归程。自登上海拔4100米的山脊后,雨雪间歇性地飘洒,在濛茫雨雪之中,一路无言,我看到驮工面部的表情比天色还要阴郁。

行走在乱石突兀的山路上,驮队首尾不得相见。我的那匹蹇驴总是落在最后,不管前面行走的驮队是否会驻足等候,始终不紧不慢地相隔一段距离。分给我的坐骑是一头十三岁的老驴,从他的主人交付给我乘骑之后,这头驴便一直随在驮队之尾,我原以为这头驴在耍懒,即使在路况较好的山谷坡地,仍亦步亦趋地跟随驮队之后,任挥鞭恐吓、或犒劳以胡萝卜均不奏效。驴的主人卡斯木阿訇牵引一头运食品的驴走在我前面,偶尔会帮我催赶这“懒汉”,但当他的主人转过身去,这头驴行走的速度即如故态。卡斯木阿訇说,这支进山的驮队连人带驴一旦出现什么意外,只有这头老驴能安全地带人返回流水村。

卡斯木阿訇的这番话在之后不久得到了验证。经过一道马鞍形的山坳口,常年雪融水的侵蚀,形成了一道狭长的孔道,这条路异常难走,裸露的岩石参差不平,而转弯处是一条湍急的河流。

驮队相接走下河,河水贴着驴的肚皮,驴在水中站立不稳,牵驴的驮工只得站靠在驴的上方,以减轻水对驴的冲击。我的这头驴却没有随驮队下河,它带着我继续向前走,在一处布满砾石的河道停了下来,虽然河水湍急,但河道被几块巨石分割成一条条溪流,松开缰绳,驴跟随在我身后踏着石磴过河,大约过了半个小时,驮队才绕行来到我们所处的位置,看着驮工个个湿漉漉的样子,我不再记恨这头驴恶意摔落我的把戏,开始欣赏它的智慧和经验。

这天傍晚,驮队宿营在阿拉玛斯河谷内。夜半时分,我被河水中翻滚的石头撞击声所惊醒,借着月光,看见卡斯木阿訇在河水中寻找玉石。水中捞玉,历来有许多的传说,《明史·西域传》称“土人视月光盛处入水采之,必得美玉”。大概是指和田玉光泽如脂,月光照射水中的玉石会折射出明亮的月晖,凭视觉于河水中捞玉,眼前的情景似乎印证了这一说法。但卡斯木阿訇解释,浅水清澈可以分辨出河水中的玉石,倘若水深就全凭脚下的感受了,和田玉表层细腻是可以感觉出来的。当夜卡斯木阿訇所处河床水深尺余,据他自己说是用脚在找玉,即“踩玉”。至于每年有人九月跣足夜间捞玉,原因为这一期间气候转凉,昆仑山河水源头白日消融,夜晚冰封,午夜后河水浅缓是捞玉最好的时机,遂成为趁月捞玉的美好传说。

驮工卡斯木阿訇是流水村中的采玉世家,从十四岁起便随从父辈采玉,二十一岁那年因矿体围岩坍塌砸伤腰部改做驮工。卡斯木阿訇夫妇生养一男三女四个孩子,大女儿已出嫁。家中分得梯田12亩,除春耕秋收季节卡斯木阿訇下田劳作,其余农活和家务都由妻子承担。家中有50只羊,所得收入用于家庭日常开销略有结余。卡斯木阿訇已迁入政府为村民新建的抗震安居房,此次结队入山考察,免去驮运玉石出山之劳,心无旁骛,所以有心情夜间下河踩玉。

在七名驮工中,买买提·库尔班是与我交谈最多的人。他曾在县城中学就读高中,通过汉语六级考试,后要求分配原籍流水村玉石转运站工作,他和妻子古丽尼莎常年看守玉石转运站。生在群玉山中的买买提·库尔班似乎对玉石看得很淡漠,他惟一的心愿是能在乡里的中学当一名教师,而眼下他希望尽快回到流水村,山中梯田里的青稞该开镰收割了。

三 阿克其格 【海拔3100米】

阿克其格地处和田地区策勒县南部昆仑山区海拔3100米的中山带,是乌鲁克萨依乡南缘的一处山地村落。

阿克其格的自然地理环境颇具特色,属于地质构造形成的谷地,东侧是陡立的崖壁,西侧为连绵起伏的丘陵地带,谷地平坦开阔,具有山地洪流区的地貌特征。

村落的南端有两条山地河流,西边的河流为琼萨依河,东边的河流是克其克萨依河,两条河自南向北切割东西向山脉,于阿克其格村头汇流成乌鲁克萨依河。克其克萨依河上游源头穿流玉石矿带,河流产出黄金,每值洪水过后,都会有人于河水中澄沙觅金,因而,克其克萨依河又被外地人称作“金沙河”。

阿克其格村舍分布于南北向狭长的河岸之上,山地间盛行西风,传统的房屋建筑均坐西朝东。毗邻丘陵的间隔带有一条人工防护林带,为防御季风对农作物造成损害,村民们又在村落的北端种植了一片“田”字形防风林。村舍前空阔的场地上,生长着一片人工种植的沙枣树林,枝条上挂满了橘红色的果实。置身阿克其格村,远眺雪山,近观碧水,若不是亲历此境,很难想象到莽莽昆仑山中会有这样的一派自然景观。

村舍面河而居,为村民汲取生活用水带来方便,主要的农作物也都集中分布于河谷阶地。河岸阶地土质为洪水带来的淤积土,下层为自然土壤,上层土壤经耕作、施肥等人类生产活动,形成适宜种植农作物的熟化土壤。粮食作物以青稞为主,油料作物选种当地传统的“曼林斯卡”,间种豌豆作为青储饲料。

山区的农时不以四季区分,按季节性的气候变化分为冬春、夏秋两个时段。豌豆花盛开时分,也是阿克其格村民们一年之中最忙碌的季节。

绿色的河岸阶地像一条微风拂动的清波,上面飘浮着一朵朵紫色的豌豆花,阿克其格村的姑娘们轻盈地走下田间,舒腕挥镰刈割豌豆。我顺手采摘一把莹绿的豌豆荚咀嚼,这一举动引得姑娘们笑得很开心,在她们眼里,只有羊才吃豌豆荚。我很难将甜嫩的豌豆荚留在唇齿间的感受向她们表述,也许她们并没有完全理解,一个久违田园生活的人内心深处美妙的感受。

天气晴朗,男人们正在为晾晒过的青稞脱粒。村里没有碌碡和其他脱粒的农具,他们采用最原始的方法,将八头毛驴以羊毛绳并排固定在一根木杆上,不停地驱赶毛驴踩踏铺撒在场地上的青稞。这种场景我从未见过,既感到新奇,也为村民落后的生产方式隐隐不安。当看到他们脸上喜悦的表情,心绪又不禁为之轻松。

在阿克其格村中我恰巧遇到了一位名叫居玛的村民。他和妻子买热木汗有一个女儿。家中承包耕地25亩,种植青稞和曼林斯卡,粮食自足。饲养牦牛3头,毛驴5头,20只羊,年副业收入千余元。居玛一家是村中最早搬进抗震安居新房的农户,搬迁后家中添置了部分生活用品和农具,除政府给予了专款资助,居玛向银行贷款4000元,他说自己会在五年内偿还全部贷款,到那时,会带着妻子和女儿下山,一家人进城赶巴扎,好好玩几天。

居玛说,阿克其格村民们都将陆续搬进抗震安居房,虽然新房仍未通电,但政府为村中配置了太阳能照明设施。村中有一座社会捐资援建的卫生所,人人都参加了农村合作医疗保险,村民们的生活条件正在逐渐得到改善。村民们根据自己的生活习惯和物质条件,仍以传统的方式利用牛羊粪作为生活、取暖的燃料,并说,这样既可以节省钱,也可以减少对村落周围环境的破坏。

居玛表示自己一家人在阿克其格村生活得很幸福。现实中的居玛生活得很充实,察觉不出任何超然的想象。超然于世那是文人的自诩,不谈什么虚无的超然,才是一种健康的心态。

耕山者的敦厚体现的是仁,临水而歌者即是智,仁和智的寓含是很广的,只有守着山水的人才能理会。这种幸福感源自一个人的知足,而这种知足,因为生活简单而幸福!

山里秋气将尽,趁时前往深山里的一处村落,那个村的居民不久将搬迁新村,海拔3600米的山地将不再有散居的村舍。

四 阿热勒力克迁移的村庄 【海拔2890米】

2008年3月21日,策勒县南部昆仑山区发生因地质构造运动造成的地震,地震强度为7.3级。震中附近内圈等震线以内的阿热勒力克村震感强烈,成为此次地震的“极震区”,所幸房屋建筑分散,场地空旷,地震时村民们及时逃离,除少数人受到外伤,并未造成人员死亡。

地震后的阿热勒力克村已不适宜人类居住。在中央财政的支持和社会各界的援助下,策勒县政府选择在水草丰美的低山区,为阿热勒力克村灾民兴建一处阿喀新村,阿热勒力克村已有40户人家搬迁新居。

往日安谧的阿热勒力克村又一次经历了前所未有的大迁徙。

迁徙,已是阿热勒力克村民心中遥远的记忆,他们的祖先在游牧时期就曾无数次地迁徙,但自从迁居至阿热勒力克,他们已由原先的游牧方式转变为定居畜牧方式。此刻,这些以放牧为业的村民又勾想起游牧生涯,以前遇到自然灾害只能苦旅他乡,而这次迁徙让他们对未来生活有了新的希望。

我的面前是一座正在迁徙的山村。村民忙着将生活物品装上毛驴车,其中的一部分为尚未加工的动物皮毛,几根放牧使用的羊鞭之外,没有一件农业生产工具,而他们迁往的新居是农业生产区。村民们对地震灾害后的迁徙既兴奋又陌生。

塔依尔·肉孜一家已迁入阿喀新村,这位老人由于视力不好,对新居的生活环境还不适应,他让孙子带他回到阿热勒力克村,这里的一切他都很熟悉,即使在夜晚,行走在凸凹不平的山路上也不会迷途。

我和塔依尔·肉孜老人并行在山村中,他的步幅很大,目光平视远方,完全是凭着感觉在行走。他没有上过学,但具有语言表达能力,而且记忆力很好,对村中每个地方所发生的事情都能够一一表述清楚,话语中不乏个人的见解。以我所能理解到的,塔依尔·肉孜的思想和语言,既有我熟知的部分,也有我不能理喻的,因为他内心所要表述的,只有他的乡亲才能会解,而我还不能融入这个群体中。

在阿热勒力克村里,没有灯光照明,没有电视广播,文化的根系都在传统的生活中传递,村民们时常会在村前的场地上举行麦西莱甫聚会,按照他们独有的方式娱乐。他们的乐器形制与山下不同,歌舞虽然整体形式上类似平原绿洲麦西莱甫,但舞姿粗犷、大气,歌曲以情歌为主,既有激情奔放的词句,也有忧伤哀怨的音调。有时,一月之间聚会五六次,它不只是单纯的娱乐形式,也是精神上对传统生活的寄托,更在传统生活层面之上表达对幸福生活的期望。

如果说新生活是一条平坦的路,对走惯山路的人来说,也须重新调整行走的步幅和速度。由放牧向农耕转型,对个人而言只是生活方式的改变,但从另一种意义上,意味着阿热勒力克村结束了以牧业为生的传统时代,从此,昆仑山中少了一处牧业村。

塔依尔·肉孜要随着最后一户人家搬迁时离开阿热勒力克村,这是他有生以来履行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辞山仪式,从此不再回来。

山风飒飒,翥云浮远,人去半村空,唯有一群羊依旧徜徉在村前的草甸上。

阿热勒力克村虽然是一个牧业村,但真正的职业牧羊人只有一个——吐逊托乎提·艾力。

吐逊托乎提·艾力小时候父母双故,成为孤儿,童年失怙,改变了他的命运。更为不幸的是,他在9岁那年不慎从山崖跌落,留下了终身残疾。在村委会的救济下,他寄养在村民家中,并读完了小学。此后,他代为村民牧羊以维持生计。

代人放牧是不计工钱的,一般以羊群当年所产的羊羔数量的一半作为报酬,但代牧者必须保证羊只不逃逸或被狼吃掉,否则,减少其所得羊羔的数量。吐逊托乎提·艾力放牧羊群很尽心,每天早出晚归,有时为寻找丢失的羊只彻夜不归,露宿山上。他几乎为村中所有的人家都代牧过羊群,从未与人因报酬而发生争执。渐渐的,村民们不再以同情的心态对待吐逊托乎提·艾力,他们将这个诚实、善良、能吃苦的少年当作自家的孩子看待,即使在冬季羊群入栏后,也挽留他在家中,为的是让他能够度过一个温暖的冬天。

我在村中遇到了吐逊托乎提·艾力,他的面相显得比实际年龄要大,见到陌生人似乎有点腼腆,说话的语气很温和,目光中闪露出恭敬的神情。看到我注视着他的左手,他不好意思地将手藏在身后。他左手的指甲像女孩子一样,用“海娜粉”涂染成橘红色。吐逊托乎提·艾力解释说,指甲常被山风吹裂,涂抹“海娜粉”可以防止指甲翘裂。

吐逊托乎提·艾力已经搬迁到了阿喀新村,他回到阿热勒力克村是为迁徙的人家看管羊群。当所有的村民都迁到山下的新居,他仍希望能赶着羊群到山上放牧,他习惯这样的生活,哪怕所得的报酬少一些。当他转身离去时,我看到他的腰际用一条围巾包裹着青稞馕,他生活的景况,不必再多追问。我在想,正常的人往往疏于关心残疾人,但很难不被残疾人的善良和顽强的生存能力所打动。

村外,我隐约听到村中传来的琴声,诉说的好像不是离去,而是来时,这里是牧民们曾为之欢乐的地方,谁又能分得清他们来去的心情?但在外人的眼里,牧民们无论来去都是那样的从容。

尚昌平 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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