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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罗旺斯,彼得拉克的诗与爱
2021-11-11 15:10:20
北京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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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普罗旺斯抒情诗,很难想象有后来的文艺复兴

美国著名现代诗人庞德热恋过这块土地上的诗歌。他曾经致力翻译普罗旺斯抒情诗和但丁、彼得拉克的诗,并盛赞道:“最令我们关注的两大抒情诗传统是希腊诗歌和普罗旺斯诗歌。从第一种几乎诞生了古代世界的所有诗歌,从第二种几乎诞生了现代所有诗歌。”而俄罗斯大诗人普希金则用诗的语言满怀深情地写道:“在十二世纪,在烈日当午的法兰西的天空下,回响着普罗旺斯方言的韵律,听来极其悦耳。这是行吟诗人在引吭高歌,他们为自己的诗歌想出各式各样的变体,用难度极高的形式环绕着诗歌的韵律……”

普罗旺斯抒情诗是一个名词,也是一种传统。它承先启后,是唤醒文艺复兴和现当代诗歌的号角。可以这样说,没有普罗旺斯抒情诗,我们很难想象有后来的文艺复兴及西方文学艺术的鲜花盛放和百鸟啁啾。

那么,普罗旺斯抒情诗又是从哪里来的呢?它发源于多种因素,但直接些说,它主要得益于当地的民间文学和骑士文学。众所周知,欧洲中世纪是个宗教统治戕害人性并强调禁欲主义的时代,俗称它是“黑暗的一千年”。有压迫就一定有反抗,普罗旺斯人天性热烈浪漫,更兼这里地理发达、交通便利,除了欧洲传统,它也受到其时西亚和北非文明传统的影响。古希腊罗马文学的种子并没有在此地灭绝,阿拉伯诗人的歌在这儿吟唱;同时,这里的民间诗歌如“伴舞歌”等刺激了诗人的灵感。而它最直接的渊源应该是骑士文学的营养滋润。

在中世纪中后期,宗教势力壮大,引发了骑士制度。晚期的骑士是些腐朽的领主和破落贵族,其中有受过良好教育者不甘被压抑的命运和前程无望折磨;特别是烦闷无聊的生活和醉生梦死的命运使他们感到人生的无常。这些人开始把青春的激情用到音乐和诗歌上。早期的骑士诗歌是述说他们的生活,到后来发展愈益成熟,开始有了不同题材;主要有牧歌、破晓歌、情歌、夜歌、怨歌,也有感兴诗和激发骑士战争、军旅热情的十字军歌等。随着骑士诗歌的繁盛,到了后期,它诱发了骑士阶层里的一个职业即游吟诗人。游吟诗人是发展和提高普罗旺斯抒情诗的一个有力推手。

这些游吟诗人或骑士歌手是用普罗旺斯当地语言吟咏的,而那时所谓古代经典皆用希腊、拉丁文撰写。这样,普罗旺斯抒情诗除了在题材上极大拓展并丰富了诗歌表达的疆域以外,它的另一个重要的功能和贡献是催生了欧洲各国民族语言的诞生。今天的法语、意大利语等都是这种精神催生的产物。也正是在这种意义上,恩格斯非常赞赏和重视普罗旺斯抒情诗,他曾经充满激情地指出,南方法兰西“在近代一切民族中第一个创造了标准语言。它的诗(即普罗旺斯抒情诗)当时对拉丁语系各民族,甚至对德国人和英国人都是望尘莫及的范例”(见《法兰克福关于波兰问题的辩论》)。

除了上面贡献,普罗旺斯抒情诗在人文主义领域里旗帜高张是它空前提高了女性地位。以前古典文学、英雄史诗的主题都是男子主宰一切,女人只是附庸。而在骑士文学特别是普罗旺斯抒情诗里女子渐成主角。骑士们有的是过剩的精力和美好的词汇。生活的无聊、战争中的死生无常、青春的无望、现实生活的龌龊和理想爱人的圣洁等等情绪都极大限度地刺激了他们在文学世界里想象和驰骋的能力。在他们的吟唱和哀哀呼唤里,爱情更细腻、情感更纯洁,形象更美丽;可惜的是,骑士文学费神歌颂的却都是镜中花水中月。

他们歌颂的对象大都是飘渺的女神,他们抵死辗转反侧、为之销魂蚀魄的都是些可望而不可即的爱情。那时的骑士大多数为领主或贵族。但随着贵族制度的没落,他们经济上日益不济,而子嗣众多的家庭只有长子能继承名分和财产,其余的儿子幸福无望又不甘做平民,只能无所事事百无聊赖地去在文学和俗务上撞大运。晚期的欧洲贵族已经无力组织骑士征战,所以骑士是穷困且高傲的一族。他们往往将多余的精力和过剩的才情及想象熔铸于诗。而那时骑士制度允许他们崇拜女人特别是贵妇人、恩主夫人、其他贵族夫人和名女人。有权有势的领主骑士可以为所欲为做尽无耻勾当,可一般骑士却只有艳羡和崇拜的份儿。他们可以从头到脚赞美一个自己发誓效忠的贵妇但终其一生却从未见过她,但是却绝不可能在现实中对他效忠的女主人有任何非分之想或苟且行为。

低级的骑士也可能真心崇拜或者爱上贵妇人,但事实上结局都是悲惨的。这些,在骑士文学小说《堂吉诃德》和后来薄伽丘的《十日谈》中不乏其例。可望而不可即,这是他们永恒的痛苦,也是骑士诗歌的终极主题。当然,在那个时代,公然歌颂女人,教会还是要对之压抑或谴责、制裁的。但是,那些被痴情所炙烤着的骑士们总能找到借口。不论是赞美圣母或是歌颂圣女都不失为其合适的理由,骑士们也打擦边球;因为这种对女性话题的宗教压抑荼毒甚远,所以甚至后来在但丁和彼得拉克的诗篇里,我们都能看到这类指东说西的隐晦表述,这些都是时代的影子在他们文学作品中的折射。

上面就是我们要言及的当年彼得拉克的生活氛围。他前有古人后有来者,不是凭空冒出来的,他在童年时代就汲取了普罗旺斯抒情诗的滋养。彼得拉克生活在这块土地上,当然受到了时代风潮的熏陶。后世的研究者从他的诗歌中读出来很多普罗旺斯抒情诗的情结和影子,普罗旺斯的水土无疑成了他的营养和成长素、他的早期教育,甚至他生命的一部分。历史选择了彼得拉克,他在这里是文明火炬的传递手,成了承先启后的里程碑式的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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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拉克:一次邂逅造就诗的永恒

彼得拉克生于1304年,活了差不多70岁,他出生在意大利,却在普罗旺斯成名。他被公认是西方人文主义之父、点燃意大利文艺复兴导火索的人物。彼得拉克的父亲跟但丁是同辈,他跟但丁一起被政敌从佛罗伦萨放逐,随教皇来到了法国南部的阿维农。彼得拉克的父亲希望他学习法律或宗教,但童年的彼得拉克却钟情文学。他跟写《十日谈》的薄伽丘是好朋友。少年得志,彼得拉克最早用拉丁文发表过史诗《阿非利加》,一夜之间就成了欧洲的名人。后来他被尊为桂冠诗人,遍游欧洲,出足了风头,享尽了一个文人在那个时代所能享有的荣耀。

“去年的白雪如今安在?”虽然彼得拉克生前盛享文名,但是那些当年给他带来无尚荣耀的史诗和其他作品今天已经几乎无人记起,真正使他名扬世界的却是他那无望的爱情和十四行诗。

史载彼得拉克23岁暨1327年耶稣受难节那天在教堂演出上邂逅了一个19岁的美丽女子劳拉,那是在法国南部阿维农省的枫丹小镇。可是不幸劳拉已婚,丈夫是个家世煊赫的贵族。彼得拉克自此陷入了一种无望的暗恋,开启了长达20余年的精神追求。在世界文学史上,他为此留下了366首献给劳拉的十四行诗;20年间,几乎每20天就写一首,最后合编成书,就是举世闻名的爱情绝唱《歌集》。

彼得拉克对劳拉的暗恋无疑是世俗难容亦即命定绝望的。他在自己的诗中神圣化了劳拉。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是那么可爱娇羞高贵且气度非凡。同时,他也记录了自己的欣悦和悲哀。他的十四行诗简直像是一个漫长的恋爱日志,记载了他二十余年来的悲欢离合和内心的凄凉。

咫尺天涯,别人的妻子,却是他的永恒。可望而不可即,最为悲催的是,这个可人儿、他心中的玉人甚至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对她这种无望的暗恋!虽然彼得拉克在精神上是这样迷狂爱恋,但劳拉本人和彼得拉克却从来没有见过面。当然,她对这种爱的单相思更无从回报,彼得拉克只得把他的感情全部倾注到诗歌中。恰似一个严寒中的弃儿在仰望朝日,他能够感受到太阳的温暖却永无一亲芳泽的可能。后世的意大利学者曾经从他《歌集》的表述风格里找到了他某种感情周期性的循环激荡。在他全部21年的暗恋里发现了他六次情绪上的起伏波动和无望、难耐的疯狂。彼得拉克成了意大利十四行诗的代名词,浪漫派作曲家李斯特曾为他的三首十四行诗作曲谱歌,即名为“彼得拉克的三首十四行诗”。后来作曲家把它列为组曲《巡礼之年·意大利》七首钢琴独奏曲中的第四、五、六首。

据我在枫丹村志博物馆参观资料中读到,劳拉的确美丽娇艳,她嫁给了一个伯爵,生了12个孩子。而另一种说法是,她知道彼得拉克,对他的爱慕是一种默许的接受。爱而不得,寤寐思服;劳拉在彼得拉克的笔下因而得到了神化,成为圣洁的丽人,使她陡然名气大增。但这圣女太过完美,以至于连彼得拉克的朋友都误以为这是他杜撰出来的女人。

无望的等待,死守21年,直到她香消玉殒,这像是一个遥远天国的故事。这个美丽的小镇在法国南部普罗旺斯,被雪山上流下来碧绿的溪水环绕,名曰泉水村。彼得拉克就住在溪边。他的故居几百年来保存完好,现在是个小博物馆。通往他故居要走过一个山岩的隧道,穿越黑黢黢的阴森,尽头突然眼前一亮豁然开朗,一片天井第一间就是彼得拉克住房。他的庭院巨大像是一个植物园,紧连着宽溪对面的山。一眼看去,山仿佛就在院内,院子里有池塘,百花争妍一派绚丽。蜿蜒的小路似乎可以直达山间,去隐居、思考、怀念和酝酿诗思。那时此地没有游人,中世纪的寂寞有的是时光供我们的诗人在这儿自我拷问和升华。这样的环境怎能不出诗人!我不由慨叹。

彼得拉克并不是在今天才享誉世界,几百年前他就是西方的名人了。他故居前是一个以他命名的广场。中间有个巨大凯旋柱式纪念碑。整个碑体似风烛残年的老人,坚硬的花岗岩柱石已经风化,被时光消磨蚀刻,已是字迹模糊,花纹斑驳。上面当年精心刻画的浮雕都成了辨识不清的凸凹。几百年在人类文明史上其实只是一瞬,在这里,我见证了海枯石烂,这古典的爱情;也认识了人类精神包括苦痛和幸福的恒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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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利八世、伊丽莎白女王、莎士比亚,被彼得拉克影响到的后世名人

也许有心的读者难免要问,同样是歌颂女性,同样是写爱情,彼得拉克为什么就有这样划时代的贡献,他跟以前的骑士文学、游吟诗人、普罗旺斯抒情诗有什么不同?诗神为什么这样单单钟情眷顾于他,让他不朽?

我们说彼得拉克承先启后,是因为他的确结合了前面诗人庞德所说的特质,即他是衔接并发扬光大西方诗歌古典和现代两个传统,并将之合二而一、复活它并使之向前递进的一个关键人物,是诗史上的一个里程碑。

彼得拉克有着深厚的古典功底,但最重要的是时代选择了他,让他举起了普罗旺斯抒情诗传统及用意大利俗语写现代诗的大旗。同时,最重要的是,他的诗歌已经超脱了骑士文学的传统的老套子,摒弃了骑士作者宣扬神圣苍白、虚无缥缈的爱而代之以人本主义精神和人性的光辉烛照。在写作方法上,他也不再仅仅依赖骑士诗歌无病呻吟、梦幻和神秘主义传统模式而更多采用健康、真挚的现实主义理念摹情状物,达到了深切感人的美学效果。

其实,文艺复兴的宗旨说到底就是两个发现,即“世界的发现”和“人的发现”。这两个发现为今天的科技和民主新世界奠定了基础。说发现其实不确切,其实这些都是“再”发现。古希腊原是人文和民主精神的策源地,而其后被黑暗中世纪压抑了一千年。新的人文主义者要想革命或者唤起人们对自由的追求,只好新瓶装旧酒,以“复兴”为旗号,而呼唤“人”、人性的复活。

彼得拉克适应了时代的呼唤,而且他的诗也赶上了气候。他的《歌集》像一个导火索,也像是一把冲锋号。这些看上去和前辈诗歌有些相似的十四行诗却携带着一种崭新的时代精神,引起了人们心灵深处强烈的共鸣和震撼。

以前的中世纪诗歌受神学压抑,多描写天上的爱和虚无缥缈的爱情,彼得拉克把爱拉回了人间。彼得拉克在他的诗中提出了这样的一个主题:人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活着?人该怎么生活?人生存的目的是什么?在这种意义上,彼得拉克诗的意义就不仅仅局限在歌颂爱情、恋人的美之类一己之私情,而具有了启迪文明、提升人类爱和创造潜能、造福世界的高度。因此,他的诗开启了人类历史上一个辉煌的精神进步时代,而彼得拉克也被盛赞为“人文主义之父”。他在诗中反对中世纪神学教会的虚伪,摒弃虚无缥缈的“来世”,他提倡以享乐主义否定禁欲主义,认为快乐和幸福就是善,就是美德;幸福快乐就在今生,不在来生;幸福快乐是感性的肉体的快乐,而不是遥远的和虚幻的。彼得拉克在其诗歌中勇敢地宣示:“我不想变成上帝,或者居住在永恒中,或者把天地抱在怀抱里。属于人的那种光荣对我就够了。这就是我祈求的一切,我自己是凡人,我只要求凡人的幸福。”这段宣言成了后来文艺复兴最杰出的口号。

除了在思想领域的贡献,彼得拉克在诗艺和诗的美学形态上的贡献也是杰出的。他的十四行诗对后世的影响极大。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著名的艺术家和诗人如美第奇、米开朗琪罗、塔索等都大写十四行诗;除了在法国和意大利,它也影响到了英国宫廷亨利八世、伊丽莎白女王并通过他们影响到了莎士比亚。莎士比亚一生写了154首十四行诗,彪炳世界诗坛。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在彼得拉克基础上做了调整,因而主题更为鲜明丰富,起承转合更运用自如,且常常在最后的对句中点明题意。

十四行诗因之成了西方诗坛上诗人喜用的体裁,很多著名诗人都善写十四行诗。比如英国名诗人弥尔顿、华兹华斯、拜伦、雪莱、济慈、勃朗宁夫人人等也写过不少优秀的十四行诗。著名的德国诗人歌德、俄国诗人普希金都采用这种诗体并加以改造,推出不同的变体来抒写自己华美的诗章,得以彪炳世界诗坛。直到今天,十四行诗仍然是诗歌领域里的一个奇葩和不凋的花朵。

(鸣谢孙倩女士赵慧林先生对此文写作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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